声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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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顺是个聋子,很早以前就是了,他听不见,也不说话,疯疯癫癫的,阿妈说那是受了鲛人的诱惑,海龙王罚他一辈子守在海崖边上的破庙里,小孩子是不可以进那座庙的,进了就会被鲛人吃掉。
我那年六岁,阿顺老的不成样子。
六岁的小孩儿,阿猫阿狗都嫌。我把渔镇疯了个遍,钻过狗洞,掏过鸟窝,游过大湾,唯独海崖上那破庙没去过。海风吹着,又湿又咸,我看着那座破庙,它就站在那,似乎也看着我。
晚霞在远处海平面上烧了起来,我的心也像火烧了一样滚烫。我爬上那座海崖,溜进了破庙里面,那个聋疯子阿顺不在,我像猴儿一样撒欢。
玩儿累了,坐在祭台上,用香灰去擦龙王爷的脸,边擦还边唱起了阿妈教的歌谣。
“呼哈呀嗨哟,海风落呼哟,伢娃子快快回哟......”
天有些黑了,远处海潮声听不真切,蝉鸣也歇了,似乎除了我稚嫩的歌声外,再无别的声音。
“潮复潮啊水复水呐——”我捧着龙王的脸唱的正在兴头上,一道浑浊苍老的声音却接过我的歌儿唱了起来。
“于儿一去不复回啊。”
吓得我紧躲到龙王后面,我悄悄地探了探头,原来是那个衣着褴褛的老疯子阿顺,我心里觉得奇怪,阿妈不是说他不会说话吗,兴许他只是碰巧跟我唱了一首歌呢,我壮了壮胆,叫道:“嘿,老疯子,你能听见我说话吗?”
我探着头看他慢慢踱步进来,又缓缓躺在一旁的稻草堆里,心想他果然是听不见的。当我正准备跳下祭台,偷偷溜走时,他却突然开了口。
“伢娃子别跳,莫摔断了腿,我能听见你说话的......”
我好奇的紧,躲在龙王后面抻着脖子问道:“你是咋个好的,我听阿妈说你三岁就聋了,你咋个就好了,是有神仙鲛人帮你吗?”
他慢慢坐直了身,苍老又混浊的声音把我们带回到了五十多年前的那一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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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时的渔镇还没有现在这么大,顶多算个小渔村。前些日子,渔村里捕了条大鱼,惊动了上边儿。皇上准备派兵把这鱼接到宫里好生养着。
渔民像饮了血似地痛快,恨不得天天磕头拜拜浩荡皇恩,好让大兵们早些到,好让黄澄澄的金子早些进腰袋子里来。
说来也怪,那鱼不是普通的鱼,是个半鱼半人的妖精,全村唯一一个酸秀才,捧着不知什么破书,乱说什么“此圣物也,凡俗不可指染”“动此物者,海将诛也,累及全村乃至中原”
阿顺那时还是个聋子,他听不见什么“此祸害也,必大乱天下”“此圣物也,必造福中原”,不太只能看到那个漂亮的,奄奄一息的鲛人眼睛里对海洋的渴望,对自由的向往。
捕到鲛人的第三天晚上,鲛人失踪了,酸秀才大肆宣扬自己的“海神灭国论”,渔民的确信海神,但他们不信酸秀才和什么鲛人,于是秀才的家被翻了个遍,渔民们打量彼此的眼神都沾上了鬼鬼祟祟的怀疑。
十几岁的阿顺把鲛人背走了,他们顺理成章地成了朋友,但鲛人因尾上的重伤游不远,只能缩在一个隐秘的海湾里养伤。
阿顺时常来给他送药和吃食,鲛人也时常教阿顺写字说话,可阿顺总是发不出音,亦或是只能发出啊啊的含糊的声音。每当这时,鲛人就气愤地游到一边儿,嘴里念叨着什么,阿顺总是傻愣愣的站在一旁,努力的去发出那两个字的音——于蛟,那是鲛人的名字。
不知过了几天,鲛人弄丢的事捅到了皇上那里,地方官兵忙把村子封锁了,县令颐指气使地搜索全村。
那天晚上没有星星,白日里征战的渔船肆意地睡在港口,把守村子的官兵昏昏欲睡。阿顺悄悄地溜了出来,他的心跳得厉害,他怕赵贵翁家的狗追,怕举着尖矛的大兵巡逻。更怕于蛟会被抓走——可像他这样干净漂亮的人,不该留在肮脏的陆地上。
阿顺始终没有注意到身后悄悄跟着他的人。
火把,尖矛,青面獠牙大兵,吹的眼发疼的咸湿的海风,邀功的渔民,被铁绳伏住的于蛟,还有鲜红的血。
阿顺忘了是什么时候发现后面有人跟着,忘了是什么时候官兵追了过来,忘了是什么时候于蛟被人活生生用鱼叉从海湾里捞了出来,他被兵爷的一个耳光打得头晕目眩,围着的人嘴开开合合地念着什么,是讥笑还是嘲讽,他已经记不清了。
他看着浑身是血的于蛟躺在地上,他闻见咸湿的海风不停地怒吼,却只能被大兵按着跪在泥土里。
于蛟偏过头看着他,慢慢唱着什么,海风大了,天下起了雨,海涛像失控的野兽一般怒拍着海岸,远处,暴风雨就要来了。
围观的人终于不再讥笑嘲讽,而是慌乱地逃跑,有的来不及躲闪被海浪圈进了海底,有的则蓦然清醒,大喊杀掉鲛人。
这是阿顺第一次记得自己听到世界的声音。
少年空灵澄澈的声音渐渐清晰,雨水飞蛾扑火般扑向大地,人群的杂乱似乎远去。
“潮归潮啊水归水,鱼儿一去不复回......”
鱼叉贯穿了于蛟的胸膛,雨水混着血一齐流向了黑色的海洋。
“于蛟——”阿顺喊的撕心裂肺。
暴风雨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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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个伢娃子不知听完了没有,就慌里慌张地跑了出去,我也真是疯了,跟他一个伢娃子说这些干嘛,人老了啊。
今晚没有星星,也没有歌声。
远处是烧的似血的晚霞,海浪在轻轻地笑着,像是哼着歌谣。
“于儿一去不复回啊。”
可于蛟,就是大海啊,就是我的声音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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